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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路

 #咕咚#   

*

(一)

李懂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在手指上拉了一刀,不深,食指上两公分来长的一道,看着有点吓人。

 

他正走着神,血珠子迫不及待往外冒,一米开外的顾顺比他反应快,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,差点打翻了正在和的一盆面。抓起他的手指看了又看,见没什么大伤,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,心疼的神色一闪而过。

 

感到手指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包裹,一下,两下,品咂似的小口嘬着,李懂才“啊”的一声回过神来,忙不迭地将手指往回撤。

 

“不傻了?”

顾顺吐掉嘴里的血水,进屋从药箱里翻出个创口贴给李懂缠上。

他一边故作轻佻地打趣,一边却不错眼地盯着他红了个透的脸,心里有块地方软软地发胀。

 

“叫你切个芹菜也能走神,懂儿,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啊!”

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 

说好了一起包芹菜肉馅的饺子,他却连这么点小事都弄不好,李懂面上有些羞赧,眼神闪了闪,道歉的话脱口而出。

他想解释,踌躇半天,余下的话却卡在了苦涩的嗓子眼。

 

“我知道。”

顾顺温柔地打断。

他哪里需要他说什么,他不过是心疼他这么久还不放过自己,不许自己解脱。

 

*

(二)

 

从伊维亚回国后有一天假,李懂悄悄去探望了罗星,谁也没告诉。

病床上的罗星呼吸均匀,静静地躺着,仿佛只是在睡个午觉,下一秒就会醒来。李懂默不作声地在他边上,坐了一下午。

 

回来后李懂每天正常吃饭,正常训练,日子像吃足了吨位的船,波澜不惊地前行,所有的暗流都被掩在几千英尺的海水以下。

 

只是他日渐消瘦的身形,和眼下掩不住的青黑,还是引来了队长的注目。那老母鸡似的队长强制地要给他放年假,赶他回老家去休息,他苦笑着摇头,队长却下了死命令:“这是任务!”

 

他知道队长是好意,只是眼下他去哪里,还有什么分别呢?无所事事只会让他想得更多,想得更透彻,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么退缩着,把罗星推到了这样的境地里。

 

第二天中午李懂收拾好了行李。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,父母走了后,他已经很多年没休过年假了。老家就剩个孤零零的房子,他连个准备礼物的理由都没有。想来他孑然一身,大部分的记忆,都留在了舰上。

 

挨个去跟蛟龙队辞行。一圈下来,却没找到顾顺。他破天荒地没在靶场训练。左等右等,也没等到他回宿舍。眼看时间就要到了,李懂只好单独给他留了个纸条,当作告别。

 

待到下了舰,脚踏在平稳的陆地上,还有点不知所措。就这么要走了,下次再见,就是很久以后了,心里有股陌生的滋味,闷闷地,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
 

太阳可能太热烈了,他微微眯着眼,有点睁不开。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:

“你真准备就这么走啦?”

 

转过头,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缩小的瞳孔中,有一个熟悉的身影,大跨着步朝他走过来,还是那副拽得要带起风来的样子,跟他第一次见他一样。三两步那人就走上前来,遮住了他头顶的阳光,熟悉的薄荷清香也随之而至,让李懂一瞬间有种晕眩。

 

他没明白现在的状况。刚才还准备要告别的人,就这么大剌剌的,在不该出现的地方,站在他的面前。

 

顾顺看他呆呆的样子,勾起一边嘴角笑了。

“愣着干嘛?看到哥激动得说不出话了?”

 

“你……”

李懂不知道该说什么,眼神瞟到顾顺背后那个包,没来由的,他心里有根弦似乎颤了下。不过很快他就肯定自己在自作多情,使劲地晃晃脑袋,想把那些心烦意乱甩出去。

 

“队长也给我放假了,”顾顺凑近了说,声音就在他耳边,不羁的下巴压了下来,“我妈急着叫我回去相亲。”

 

果然。

李懂毫无来由漂浮起来的心绪又悄无声息地尘埃落定,又好像拨弦的那个人按住了琴弦,所有的余音都归于沉寂。

 

他听到自己说:“这样啊,挺好的。”

“你觉得挺好的?”顾顺的眼里意味不明。 

“嗯,挺好的。”

“可我觉得不好。”顾顺的神情逆着光,看不真切,“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谈恋爱。”

 

李懂垂下眼,他想说:“还没有见过人家,你怎么就知道不喜欢。”但是话在他舌尖打了个旋,还是咽下去了。

 

突然起了阵风,李懂福至心灵般地抬起头,顾顺也转头望向他。

“看什么,哥帅吧?”

语气嘚瑟,还是那种轻佻的神气,眉梢眼角都写着张扬。

 

自己刚才一定是脑子转筋了,不然怎么会以为他在难过!李懂懊恼地抓起包转身就走。

“懂儿,我现在回去会被我妈会打死的!”

顾顺从后面追上来,一把抄起他的行李搭在肩上。

 

李懂不说话,继续闷头往前走。

“所以我没地方去了,懂儿,收留哥一阵吧!”

 

海风潮湿地吹在人的身上,烈日下两个你追我赶的影子,靠近又远离,最后终于挨到了一起。顾顺的手紧紧贴着李懂的,死皮赖脸地不分开。

他理直气壮:“我一放开,万一你又跑了怎么办!”

 

“行李都在你那里,我怎么跑?”李懂忍无可忍。

“好,那你答应我,再也不丢下我了。”

“我什么时候丢下你了?”

“刚才!你都没跟我道别,就准备自己开溜!”

“你这人……还讲不讲理了?”

“我不管,除非你答应我!”

“……”

“快说答应我。”

“……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顾顺总算得逞,心情大好地吹了声口哨,退开一点距离。

 

六月天的午后,阳光炽烈的下午三点,天地之间像个烧着旺火的蒸屉,从地面袭来一阵阵热浪,汗水亮晶晶地从毛孔沁出来,粘在皮肤上。两只手臂间偶尔的交错带起粘腻的酥麻,像某种隐秘的亲昵。

 

顾顺顶着一脑门汗,偷偷拿余光打量身边的人的侧脸,兀自笑得像只偷到食的猫。他没告诉他,那个同样炙热的午后,那个病房里沉默的下午,终于找到他的他,在门外抽掉了一整盒烟。那几个小时茫然的寻找和心惊的无措,再也不想经历。

 

*

(三)

 

受伤的手指上,湿淋淋的触感还在。

李懂小心翻了个身,克制着动作的幅度,以免吵醒了身边的人。

大眼睛直愣愣望向天花板,并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。

 

他其实什么也没在看,什么也没在想,只是这小镇的夜太静,太漫长,他不知道该干什么,只好每夜睁着眼睛跟天花板面面相觑。

 

老家的房子是不大的两室,老小区,楼不高,有个小阳台。

父母离世后他简单收拾了遗物,放在他们的房间,上了锁,只留了自己的那间房。顾顺来了后,理所当然地要跟他挤一张床。

 

一床薄被,两个身量都不小的大老爷们,空间不可避免地有些局促。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一起入眠的时候,野外作战环境艰苦,很多时候都便宜行事,两个人夜里挤一张小帐篷,相互靠着取暖也是常有的事,所以并不尴尬。

 

只是脱离了作战的环境,又是在自己家里,李懂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。就这么挤了几天,还是找了个时间提出要去睡沙发,把床让出来给顾顺。

 

他话音刚落,本来快睡着了的顾顺一个挺身就转了过来,他拿手压着李懂的后脖颈,满脸紧张地咽口水:“懂,你是不是嫌哥烦了?”

 

“没有,”李懂没预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,“你怕热,我怕你睡不好……”

“真的?”顾顺死死地盯着他。

“真的。”在亚马逊的时候,顾顺明明抱怨过自己最讨厌湿热的天气。

“那就好。”顾顺松了口气似的,被抛弃的小动物似的眼神也收了起来。

“我不热,睡你边上就挺好。”

“嗯。”李懂点点头,有些莫名其妙,要睡沙发的话却也没再提过。

 

回想起顾顺那时可怜巴巴的样子,李懂没焦点的眼神里才终于集聚起了一点光彩。

 

原来他也会那样啊。

 

名震海军的特种兵新星,眼高于顶的委内瑞拉猎人学校的种子候选人,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神枪手,平时张狂有之,跋扈有之,没事还喜欢耍耍无赖、臭显摆,让他无可奈何。那时小狗似的眼神,却印在了他的心上。

 

李懂想着想着,没留意笑弯了眼。

 

他偏了偏头望向顾顺,黑沉沉的夜里没有光,那人的呼吸缓慢而有力,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。

 

像被什么驱使着,他伸出受伤的那根手指,点在他的面目之上,隔着空气描摹他的轮廓。

 

他的头发稍微长长了点,乱糟糟地蹭在枕头上,有几缕孩子气地竖起来。手指往下,掠过他低敛的眉目,绕过他蓄起的眼尾,经过他山峰般高挺的鼻梁。再向下,就到了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。

 

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白天的记忆清晰了起来。

 

顾顺抓着他的手,顾顺裹着他的唇,顾顺绕着他的舌尖,顾顺身上的气息。无人打扰的夜里,所有感官无限放大,指尖被柔软的舌头划过,伤口被湿润的口腔抚慰,白天的战栗感再度袭来,他过电似的打了个颤,惊慌失措地要缩回。

 

黑暗里,本应熟睡着的顾顺,却毫无预兆地伸了只手过来。

顾顺在李懂笑的时候就醒了。那声音其实很细微,只是他这些天一直将自己控制在浅度睡眠。只要不睡死,李懂有什么动静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。

 

发觉在自己身上逡巡已久的目光,顾顺贪心着不戳破,闭着眼睛,也抑制着心里的狂喜。客厅里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响得清晰,他在心里数着,只想时间走得慢一点,再慢一点,慢到停住也好。

 

察觉到那只手要离开,他不知怎么就急了,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,已经将它一把抓住。

抓住了,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,只好碾着那手指,在它的主人挣脱之前,低头吻了上去。 

 

轻轻地碰,浅浅地啄,每一下都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。这个吻可以有许多解释,又好像怎么都无从解释。李懂傻傻地看着顾顺,心里有个想法就要呼之欲出,焦灼地烧在嗓子眼,让他连呼吸都忘了。

 

顾顺终于放开了他。诡异的寂静中,两个人都没有出声。

 

“你……你没睡着?”

李懂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,才终于挤出这么句话来。

 

“刚醒。”顾顺欺身过来,“懂儿,你刚才在做什么?”显然没准备就此揭过。

 

“我……没做什么……”李懂眼神看向别处。

就装作没有那个鬼使神差的凝视,没有那个不明意义的吻,让所有的不可言说都随黑夜归于沉寂,这样明天太阳升起,他们都还有退路。

 

可顾顺不想有退路。

他继续逼近,不死心地循循善诱。

“乖,说实话。”

他把着李懂的脖颈,将他揽过来,让他的下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,就像他们那么多次配合无间的训练一样。

 

李懂在他怀里挣扎,他双臂大力匝住,半晌,怀里的人终于松了劲,下巴搭在他肩上,疲惫至及似的,却始终不开口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感到来自肩上轻微的颤抖。

黑夜里本来什么也看不分明,顾顺一转头,却准确地吻掉了快要滑落肩上的一滴泪。

 

算了,就这样吧。他对自己说。

他心疼了,慌乱了,释怀了。

不想说也没关系,粉饰太平也可以,不想面对也行。

他失眠,他就陪他到天亮;他不想醒来,那就让他也一起清醒地闭上眼。

 

“睡吧,太晚了。”他用干涩的声音说着。

 

“对不起,我心里很乱。”李懂出了声。他没抬头,声音在衣服里闷闷的。垂着的手搭上来,在顾顺的背上收紧。

 

罗星的事,他的愧疚,他的自责,百般交杂在一起,成了一团没有头的线,堵得他喘不过气。还有顾顺,他为什么会跟来,那些刻意遮掩,却依然如影随形的视线,他怎么可能一无所感?

只是每次快要靠近那个令人心惊的真相,他就会像只遇见火把的小兽仓惶逃走。仿佛不去看,不去想,就不用坠下那个诱惑的深渊。

 

李懂没有再说,顾顺却都懂。他的憔悴,他的痛苦,他空落落望向远方的眼神,他都看在眼里,每一次,都让他心疼得不行。

 

他知道直到现在,即使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很久,李懂还被困在那病房的方寸之间,没有走出过一步。

 

他轻轻拍着李懂的后背,像在抚慰一个无助的婴儿。在他耳边絮语,声音温柔而坚定。

 
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相信我,罗星会好起来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 

 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
“嗯。”

 
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
李懂把脸狠狠在顾顺颈窝里擦了擦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 

有我在。

最后一句,顾顺在心里说。

 

-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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